青春校園故事:我的大學
05月
我說也許那里有特別的東西,我會在那里租房,在那里工作,甚至愛上那里的一個姑娘。我會忘了她,忘了師大,忘了自己來自什么地方,因為緣分是有盡頭的。
文章選自《one一個》VOL.522
我的大學
文/王云超
1、哭鼻子的貧困生
我曾經(jīng)有個習慣,新環(huán)境迅速忘記老伙伴。很多人說這是自私,其實我很早就覺察到緣分的階段性,緣盡不可強求,只要還在成長,昨天的驕傲也許就是明日的笑柄。比如學校這種東西,就是個半脅迫似的群落,你沒有權(quán)利選擇班級,沒有權(quán)利選擇師長,沒有權(quán)利選擇下鋪的室友,畢業(yè)后總會有人注定不再相見,區(qū)別只是誰先忘了誰。
淅淅瀝瀝的秋雨天,我被分到全校設(shè)施最好的宿舍,占好下鋪,咬著蘋果,看著一個又一個陌生男孩跟隨家人走進來,他們和我進來時一樣,捧著藍色被罩和迷彩軍服。之后半月,是無休止的踢正步、站軍姿、軍事理論,偌大操場。秋老虎肆虐,上萬名孩子在烈日下哆嗦。我至今都認為大學軍訓是件無聊的事情,老師和兵油子在小孩子面前耍夠威風,卻只給他們留下黝黑的皮膚與滿腔的鼻屎。這種官僚味極濃的運動,實際上只存在一種價值——選美,鑲滿黃土的軍帽下,姑娘們集體失去魅力,突然閃現(xiàn)出一張動人的臉蛋,這便是系花了。
軍訓結(jié)束當天,宿舍區(qū)出現(xiàn)凄涼一幕,一個女孩子哭著鼻子在老父親帶領(lǐng)下跟幾名女同學依依不舍地道別,大家說這個女孩子家里條件不好,與老家鄉(xiāng)紳的兒子有婚約,家里沒同意她上學,她私自拿著通知書前來報到。
師大生源多來自三線小城和底層農(nóng)村,貧困生規(guī)模龐大。貧困生在這里的定義已不是拿不出學費,是連借都借不到的那撥窮孩子。他們大多出自西部山區(qū),全家靠著坡上幾畝耕地生活,兄弟姐妹好幾個,還有幫冷血的窮親戚。拿不出學費,要申請貧困生資格,等待助學貸款,而即便是功德無量的助學貸款,也不是天上的餡餅,畢業(yè)前你必須將它還清,不然就沒有學位證。
學費有著落后,生活怎么辦,靠著師大每月45元的學生補助根本不夠活,你得去刷盤子、舉家教牌、拖圖書館的地、上富家子弟的車?傊,靠一己之力完成四年學業(yè)。當然,作為老字號地方名校,師大也有貧困生獎學金和助學金,可這些東西不會普渡所有人,它們時不時還會去臨幸那些拿著高檔手機穿著名牌鞋帽的家伙。我有一個勤奮刻苦的同窗,期末拿到貧困生獎學金,校方二話不說先送他一個價高質(zhì)次的MP3播放器,扣去播放器剩下的錢給他打到私營食堂的飯卡上,想套現(xiàn),只有將飯卡折價轉(zhuǎn)讓,這種變著法兒侵吞善款的事情在校園里屢見不鮮,中國人發(fā)起國難財來歷來不畏鬼神。
在師大,我算不上貧困生,但敬佩那些勤工儉學的學生。家姐上大學時,家里困難,她一邊申請助學貸款,一邊將所有節(jié)假日利用起來打工,同時她還是校學生會的主席。我中文系最好的朋友小高沒申請到貧困生資格,更沒有助學貸款,他的學費是向幾個高中同學借的,而后他做家教,做餐館服務生,同時兼著兩三個工作,他哥哥來省城找工作,沒處落腳,住進他宿舍,他以一己之力養(yǎng)活著兩個人,身體和精神時刻面臨著崩潰。
晚十點,小高做兼職歸來,睜著無神雙眼,踩著凌波微步,我端著臉盆跟他打招呼,他一腳踏空樓梯,差點魂斷當場。與小高同社團的一個小個子女生也是貧困生,在校外餐館做迎賓女招待,我和同學逛夜市路過她身旁,她笑著與我們打招呼,我們回來時她依舊站在晚風中跟我們打招呼,只是那張臉分明哭過。
我從沒懷疑過貧困學生的未來,他們的艱辛與他們的學生身份一樣,都是暫時的,都會有結(jié)束的一天。但我著實為他們的心靈擔憂,日復一日尊嚴的喪失,人生觀價值觀會不會扭曲——他們完全有資格扭曲。當然,對貧困生的解讀還有很多,比如一些三好學生就沖我說:“中國人太多,大學師資又有限,不應該只看到貧困生的生活難處,也應該看到國家擴招政策給予更多年輕人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边@些三好學生里也有貧困生,他們可能永遠都不會相信這個國度多數(shù)教育機構(gòu)第一運作目的是盈利,其次才是育人。中國大學有著不遜于英美的專業(yè)數(shù)量,卻沒有足夠?qū)I(yè)的人才,我們處處學著西方,最后只學了個樣子,很多本科生的課程本可以壓縮在兩年內(nèi)上完,卻逼著他們交了四年學費。
四年后,我畢業(yè)了,順利拿到學位證。我找到輔導員,問道:“我們是學設(shè)計的,為什么給我們文學學士證?”她說:“哎呀,咱們學校文科類只有這幾個學位頒發(fā)資格,有你的就不錯了,你還挑!
2、姓焦的老師
我出身不好,加上頑皮,從小到大沒上過什么好學校,也沒遇到什么好老師。小學他們拿柳條子抽我,罰我去北風呼嘯的門口站著。初中他們當眾挖苦我,將我畫的四格漫畫撕碎后扔進爐火。高中他們干脆把我爹叫到學校揍我,我被揍急了,卻不能揍爹,只能當著他們的面哭了。
大學老師顯然比中學老師和藹許多,因為這種地方?jīng)]有升學壓力,學生成績的優(yōu)劣不會影響到他們的收入,加上學生們正值嬌滴滴的年華,他們盡可能地與學生們打成了一片。
我們輔導員是個年輕的姐姐,音樂學院剛畢業(yè)的研究生,活潑可愛,笑靨如花。她雖是師長,卻也是個孩子,擅長當眾唱歌跑調(diào)和手繪各種慘不忍睹的兒童畫。這個大孩子輔導員被學生傳誦最多的是她的擇偶段子,她身家顯赫,父親是將軍,母親是教授,哥哥也剛剛晉升中校,簡直不可一世,她公開自己的擇偶標準:有長相、有才華、有大錢,滿足其中兩條即可參選,所以至今也沒聽到她結(jié)婚的消息。
作為傳播學院的藝術(shù)生,我們有著全師大最新潮的領(lǐng)導。院長本是名畫家,寫生季跟著學生一起上山下海,到了晚上,他還會懷著濃濃牽掛不顧小伙子們赤裸的胸膛溜進男生宿舍進行慰問,他拉開燈,擺出白酒和煙草,嚷嚷道:“都起來都起來,才幾點就睡覺!”學生有不抽煙的,他照發(fā)不誤,嘴里嘮叨:“不抽煙算什么男子漢!睂W院新調(diào)來的副書記,比畫家院長更加年輕,嗓門兒更加洪亮。他原是校長秘書,因辦事利落得到提拔,同時他也是石家莊知名司儀,平日里開著私家車到處參加紅白喜事賺錢。他的代表歌曲是“這個人就是娘啊,這個人就是媽……”每次在學校大舞臺唱這首歌總能震翻全場,站在遠處的外學院學生呆呆站著,真以為臺上這位是總政歌舞團來走穴的。
男生最喜歡的,永遠是體育課。師大的體育課根據(jù)志愿調(diào)配,每個學期都要填寫自己的體育志向,包括我在內(nèi),多數(shù)人第一志愿永遠勾選舞蹈,但最后總會被篩選到其他課程。我沒有氣餒,孜孜追求,第四次在表格上勾選舞蹈,終于被分到了散打班。散打課是所有體育課中人氣最低的,不是說大家不喜歡格斗,實在是害怕那個散打老師,他是學校體育部主任,他的課不論男女上來就是幾十個俯臥撐,不標準,就踹你屁股,下課,再做幾十個俯臥撐,還是不停地踹屁股。散打老師喜歡邊抖動肌肉邊講述他見義勇為斗歹徒的故事,他一遍又一遍地教育我們不吸煙不吃酒每日堅持晨練便可如他一般健美。2006年冬日清晨,人們在單杠旁發(fā)現(xiàn)他的尸體,腦溢血。
春末夏初,師大女生集體開始餓肚子,因為游泳課又要來了。蛙泳是師大的必修課。但平原子女,著水就緊張,一個個的窩在淺水區(qū)發(fā)懵,游泳老師扯著一臉的橫肉說:“怕什么,都給我往深水區(qū)走,一腳把你們踢過去喝幾口水什么都能學會!蔽覀兺苡究荚囎罱K全數(shù)通過了,包括那個游了半截兒實在撐不下去換成狗刨兒的學生,游泳老師在岸邊扯著一臉橫肉不停地鼓勵他:“你他娘的快點刨兒!
大三后,再沒有了藝術(shù)課與體育課,只剩下軟件課與理論課,于是我開始頻繁逃課。我連班會都不參加,整日悶在圖書館和宿舍里,篤信圖書館隨便挑本書都能秒殺那些虛張聲勢的理論課教授。可即便是理論課,也開始減少,漸漸地,傳播學院變成青年療養(yǎng)學院,大把的課余時間,接踵而至的節(jié)假日,讓那里的學生更加散漫與墮落。我們班有一個神一樣的女生,四年里,她只有開學交學費和期末考試時才現(xiàn)身,大家都說她和她的警察男友云游四海去了,可就是這樣的家伙,最后也順利參加了畢業(yè)答辯。
師大的畢業(yè)答辯,同樣是走過場兒,老師們根本不看學生從網(wǎng)上下載的論文,只是象征性聊聊天,就算通過。也許是我“逃課王”的招牌太大,坐在對面的兩個老師準備好好釋放一下成見,他們一臉不屑地說:“王云超,哈哈,你小子,我給你們上了一個學期的課就沒見過你幾回,現(xiàn)在設(shè)計類工作競爭多激烈啊,就你這個樣子,以后能不能吃碗飯都不好說,你好自為之吧!
五年后,從別人口中得知,當初嘲笑我的兩個答辯老師,一個因為和女學生約炮差點挨打,一個做生意失敗頭發(fā)掉光。讀書人不一定都有出息,更多讀書人的心胸與性格決定了他們的一生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在我眼里,那兩個狗眼看人低的答辯老師還不如當初教我們馬哲課的焦老師,焦老師除了在課上大聲介紹自己是傳播學院唯一姓焦的老師,再無其他事情供我們回憶。
3、后荷爾蒙時代的愛情
談戀愛,是大學最著名的景觀,每一個中學時代飽受壓抑的人,一上大學便迅速脫下褲子。家境好的,追求長相姣好的。家境一般的,沖身邊姿色一般的下手。糟糕的性啟蒙教育,使中國大部分大學生的愛情觀遠不及他們的下半身成熟。很多大學生的愛情,根本稱不上愛情,不過是一堆粉飾過的性欲與赤裸裸的虛榮,不甘心躲在廁所自慰的男生,被言情小說迷得暈頭轉(zhuǎn)向的女生,攜手品嘗真正的禁果。嘗完,上癮,開房租房,直到其中一方膩了,找個漂亮的借口離開,留下另一個在原地迎風流淚或破罐子破摔。
相比那些坐在網(wǎng)吧角落搜黃圖的外學院男生,藝術(shù)系男生十分幸運,大家都有自己的電腦,可以利用蝸牛般的校園網(wǎng)熬夜下載A片,然后光明正大地在機房交換U盤。A片幾乎占據(jù)了師大藝術(shù)系男生四分之一的時間與精力,這種氛圍下催生出來的男女交往,也基本以肉體的喜厭為標準,那些高富帥級別的藝術(shù)系男生,成為各大藝術(shù)類學院的山大王,他們恨不得將所有能追到手的漂亮女生睡個遍。
因為對搖滾樂近乎瘋狂的追求,我無暇他顧,很快就成為班上刺眼的單身漢。大二上半學期,山區(qū)貧困生都有了妞,他們從出租屋泄欲歸來,自然要沖單身漢耍耍優(yōu)越,趾高氣揚地站在床頭說:“超,你怎么不找個女朋友?”我說:“沒有不要緊,但也不能湊活啊!边@句話很快傳到他們女朋友耳朵里,女朋友們一下子全急了,大罵我是王八蛋。
長久以來我都有嚴重的中文系情結(jié),這可能與自己喜歡文學并且家中幾個姐姐都是中文系出身有關(guān)。入學師大時,我就混進中文系文學社,結(jié)交了一大堆中文系的學生,但不到半年就和他們結(jié)伴滾了出來。大學社團,是個和軍訓一樣無聊的東西,它只能成就一兩個人的學分與威風,其他大部分時間只是個意淫官場的游戲。
社團的中文系女編輯出于挽留,也出于憐憫,主動介紹她們宿舍最后一個單身女生給我,我果斷笑納。與我約會的中文系姑娘,長相、氣質(zhì)、成績均屬一流,她知道我私下在搞文字創(chuàng)作,提出閱讀要求,我思考再三,還是將含有自己身世描寫的隨筆集送給了她,之后她就沒了人影兒。她向我敘述過她的身世,她是三線城市的市民,也出自小戶人家。父親早年嗜賭,幾乎敗光家產(chǎn),其母生于貧苦也醒于貧苦,平日里常常告誡女兒:男人都靠不住,攀枝要攀高枝,嫁郎要嫁金郎。顯然我不是什么金郎,連個銀郎都算不上,這著實氣壞了她。
我托人傳話數(shù)次,終于在舞蹈系練功房后見到了她,那時候我并不知道她放棄我的真正原因。一路旁敲側(cè)擊問她緣何如此,她鼓足勇氣,停下腳步,望著我說:“咱們還是做好朋友吧。”我說:“不行。”她說:“你怎么這樣?”我說:“就不行!弊源,不復相見。
據(jù)說這個姑娘隨后又搞了兩次對象,想必都是家境殷實的男生?刹恢獮槭裁,也都無果而終?傊,她也失敗了,她為此付出的不僅僅是貞節(jié),還有學業(yè),同宿舍的其他女生都考上了研究生,她只能拿著一紙本科文憑回老家任教,接著火速相親,嫁給當?shù)匾粋二百多斤的富二代。
幾年后,提起這個中文系姑娘,社團的老同學們直言她有這樣的結(jié)局也算不錯。但我還是為那份長相和氣質(zhì)唏噓,作為一個少有的知性范兒的姑娘,她不應該只得到這些。
老同學們提供了更多的八卦,說這個姑娘生了娃娃,做了母親,各類聚會,從來都是一個人參加,還是喜歡擺出一副高貴的架子。她喝完酒后喜歡對身邊的人抱怨,抱怨過去,抱怨現(xiàn)在,抱怨所有曾令她付出過的東西。她注冊了兩個QQ號,一個號碼扮演賢妻良母,一個號碼貼滿黑金屬搖滾和極端自由主義的繪畫,她一遍又一遍地對人訴說著“婚姻就是長久地忍受痛苦”。
有人說:女人是愛情最大的消費者。可現(xiàn)實中很多女人并不迷信愛情,她們更迷信物質(zhì)帶來的生活。女人的物質(zhì),源于中華千年的男權(quán),生產(chǎn)資料由男人把持,女人就不容易得到尊重,選擇更好的男人成為她們唯一可追求的人生目標,也是她們唯一的安全感,薛寶釵這樣冰雪聰明的女子也只能把前途押在男人身上。
所以,我不恨那個中文系姑娘,每個人都有選擇生活的權(quán)利,我也不再詆毀大學生的戀愛。這顯然低估了大學生的心機,一部分大學生確實付出過真心,比如我這樣的,一部分大學生也遠比我想象中成熟,比如那個最終得到了金錢的中文系姑娘。
與中文系姑娘分手的當晚,石家莊下了四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雪,我望著窗外燈光中凌亂的雪花,幾乎心碎了。這段夭折的感情給我價值觀帶來的毀滅性沖擊影響了我許多年,我再不敢輕易相信女人,再不敢輕易觸碰心靈,一個人走穿著盔甲到了今天。
4、轟隆隆的歌謠
盡管遭遇過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次情劫,如今回憶起大學,我還是會告訴人家我的大學是幸福的,因為我有搖滾樂。
為什么總會有人在青春期迷上這種吵鬧的頹廢的音樂,也許真像某位朋友說的:這些孩子的童年太糟了。不幸的身世讓我們比同齡人早一步見識到人性的丑惡,也早一步學會了獨立思考。對我們來說,搖滾樂帶來的不只有感官高潮,還有一扇重新認識世界的窗口,沒有人再去聽那些無病呻吟的港臺流行樂,也沒有人再去信那些虛偽的主流教條,大家擁有了屬于自己的詩歌與哲學,擁有了屬于自己的追求快樂的方式。
紅旗大街,石家莊最知名的高校區(qū),也是省城最知名的夜市,這地方只有一樣商品與我有關(guān),就是打口唱片。作為最后一代打口青年,卡帶、CD、音像店、地下演出、搖滾雜志幾乎占據(jù)了我全部課余時間和全部零花錢。那個時候的師大,整屆中文系也不見得有五個人知道大衛(wèi)·鮑伊,更不會有人理解為什么要花錢買這些殘破的卡帶和光盤。
當年石家莊有三處著名的打口店,分別是倚夢、極端音樂以及金旋律。我對倚夢的感情很深,不光因為這個店在師大旁邊,也因為他們光明正大在貨架上擺打口唱片。倚夢店員是老板娘的弟弟,也是個人見人愛的個小帥哥,他每次看到我都會遞一支煙笑著打招呼。他蹲在地上,擰開功放,陪我一起聆聽Tiamat的專輯,曲酣,指著窗外的霧霾天說:“你看,這種天兒配上這種音樂,多帶勁兒!”
可惜,我們趕上的只是打口時代的小尾巴。2004年始,鋪天蓋地的MP3蠢蠢欲動,喜愛音樂的青年有了更多獲取國外音樂的渠道。很快,倚夢開始為客戶提供下載服務,金旋律也擺上了空白盤和刻錄機,卡帶、CD徹底被淘汰,我們親眼目睹了唱片工業(yè)的隕落。
因為品味的獨特,我在學校的朋友不多,基本都是通過搖滾樂小圈子認識的,分散在不同的學院不同的班級。那幾年,我一直扮演著搖滾樂迷召集者的角色,穿著重金屬的T恤戴著耳釘四處奔走,在校園二手市場擺攤賣打口帶,在社團報紙寫有關(guān)搖滾樂的文章,在其它學院宿舍發(fā)放搖滾雜志,甚至和朋友一起接受學校電臺專訪,用公共平臺向全校師生播放METALLICA和PINK FLOYD的歌。但這些舉動無一不是徒勞,沒有人響應我們,反倒是我們參與編輯的報紙停了刊。
我最后一次在公眾場合傳播搖滾樂,是學院的送老生晚會。當時我背著一把破吉他走到舞臺中央,低著腦袋演唱一首改編自鮑勃·迪倫的民謠,臺下小馬扎上坐著數(shù)百名大一新生,遠處角落圍著數(shù)十名大三大四的老生,他們一個個地盯著我,等著我出洋相。我唱到一半,臺下開始“嗡嗡”作響,顯然大家不喜歡這歌,也不喜歡我,他們多么希望我演唱的是烏龍節(jié)目表上的那首《同桌的你》。
演出結(jié)束后第二天,我在機房觀看晚會錄像,發(fā)現(xiàn)自己在臺上傻得不能再傻了,燈光把我的臉照得跟失去親人一樣,臉上腿上的大肉隨著和弦上下抖動,活脫一胖乞丐民謠。我不忍心再看,走到樓道默默點燃一支煙,心想這他媽是何苦呢,將來我要是成了偉人,這段錄像還不得傳瘋了啊。人都是這樣,只有站在第三方的角度審視自己才能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丑態(tài),而在外人眼里,搖滾樂又何嘗不是丑陋的音樂呢,我們真的沒有必要將全部的快樂都拿出來與人分享。
我放棄了召集者的角色,伴隨著無盡的失落,這份失落遠勝當初那個中文系姑娘對我的遺棄。因為在我看來,別人的否定遠沒有自我質(zhì)疑來得可怕,當你最引以為傲的東西不能給你帶來理解與尊重,也就是孤獨到了最深處的時候。我歸還朋友的吉他,扔掉床頭的搖滾雜志,重新回到圖書館三樓,整整一年趴在厚厚的書籍上睡覺,等待著這一切的最終落幕。
2005年冬,民族學院的回族學生手持棍棒沖出校門,光天化日打砸高教市場里的平民超市,藍色碎玻璃和白色運動鞋散落在街邊,無一人敢去打掃。2006年秋,紅旗大街夜市上發(fā)生群毆,十幾個設(shè)計學院的男生追打一名校外攤販,板磚泡著鮮血靜靜躺在路人的腳下。2007年春,北宿舍一名女生從六樓飛下,原因是保研未果。同一天,河北科技大學也有一名女生輕生,原因是相戀四年的男友把她玩膩了。2009年夏,音樂學院晚會舞臺上演真實版“王子復仇記”,女演員謝幕時被上臺獻花的男生一刀刺死。
現(xiàn)實生活遠沒有搖滾樂真誠,卻遠比搖滾樂殘酷。
大四,是就業(yè)的年份,已沒有什么課可上,少數(shù)與老師關(guān)系好的學生獲得保送,大多數(shù)學生自己制作簡歷在招聘會上投遞。我得到一家廣告公司青睞,成為班上首批簽約工作的人,嚇了所有人一跳。他們眼里,我就是個不務正業(yè)逃課玩搖滾的敗類,我這樣的人,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出息,更不可能走在他們前面。我搬出學校,去槐安路一處公寓租住,離校前,召來所有同窗,打開自己收藏的那一箱子打口唱片,說:“要畢業(yè)了,沒什么送給大家的,大家認識我也就是從這些東西開始的,隨便拿吧,喜歡哪張就拿哪張!卑胄r后,箱子空掉,我的青春正式宣告結(jié)束。
我最后一次停在舞蹈系練功房后,透過燈火向內(nèi)望去,女孩子們穿著統(tǒng)一的黑色緊身衣扎著統(tǒng)一的馬尾辮子,旋轉(zhuǎn)著,跳躍著,細長的手指劃破飄舞的光線,綻放的睫毛挑動流動的琴聲,像一群慟哭不止的精靈。離開練功房,我的美好蛻變?yōu)樾皭,眼前師大的孩子們,他們將來會做騙子會做走狗會融入各種潛規(guī)則,他們會變成形形色色的壞人,因為他們向往美好的生活。
5、沒有母校的人
昔日的大學同窗,如今從事了各行各業(yè),靠祖上關(guān)系進事業(yè)單位的,回老家做人民教師的,在私企公司做小主管的,開網(wǎng)店搞創(chuàng)業(yè)的,時光飛逝,歲月匆匆,男人們開始發(fā)福,女人們開始變形,有房的結(jié)婚,沒房的也要結(jié)婚,接著為孩子的戶口發(fā)愁,為事業(yè)的出路焦慮,為愛人的不忠憤怒,為親人的逝去傷神,有些人在股票大盤前手舞足蹈,有些人萬念俱灰站到了天橋邊緣。僅僅十年前,他們都是那個跟著家人踏進師大校門的一臉羞澀的孩子。
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男人如何才算成功,男人們向往妻妾成群車庫并排隨從遍地,是錢,是地位,是聲名,那有了錢有了地位有了聲名以后呢?人生是不是只剩下了吃喝玩樂或者說人生本來就是吃喝玩樂。當年在一起玩搖滾的美術(shù)學院的小哥們兒畢業(yè)后丟掉畫板剪掉長發(fā)在高教區(qū)支攤賣起女裝,不出兩年就開了分店,三年后更是買到曾經(jīng)夢寐以求的天價限量版電琴,可他還會彈嗎,還有時間彈嗎,他會不會擺出一副惡心樣子直接告訴別人他買這把琴只是為了證明他有能力買到。中文系的貧困生小高,畢業(yè)后選擇去遙遠的塞北教學,選擇塞北,不是因為那里的馬奶酒和烤羊肉,是與世隔絕的環(huán)境,他期望著壩上的清風能一點點洗去他往日的恥辱與傷痛。五年后,他洗完了,吃胖了,用公積金買到當?shù)匾凰鶅墒乙粡d的房子,可他隨后跑到北京,告訴我他受夠了那個地方,他想去大城市發(fā)展,他甘愿為此辭去教師的工作、賣掉新買的房子,只要能走出那片草原。
2010年,我在通州遇到兩個八十年代末出生的男孩子,其中一人是我同學所在公司的少東家,也是他的直屬上司。這些人在我的住處沖我顯擺他們的奧迪車,顯擺他們的漂亮女友,顯擺他們能夠熟練演唱周傳雄的歌熟練偷取QQ農(nóng)場的蔬菜。但他們不知道姜文是誰,更別提梁實秋、黑澤明、巴菲特、史蒂芬·霍金、米蘭·昆德拉這些浮云般的名諱,他們生活得很幸福,他們會這樣幸福地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廈崩塌。
2011年,我回到師大,那里盤給了其他學校,圖書館、文學院的牌子都沒了,傳播學院看起來也更加陳舊。我們當年入住的宿舍區(qū),被當?shù)卣栈睾笞兂闪斯沓,門窗生銹,燈柱破裂,雜草叢生,紙屑遍地,長長的樹蔭下,只有我一個人慢慢走著,我努力幻想著這里曾有過的無數(shù)的年輕的嘈雜的靈魂,卻不過是一段與這里相似的凋零的往事;鼐┗疖嚿,我對朋友說:“北大清華的學生到60歲還能擁有母校和青春印象,河北師大的一部分孩子不再有了!笔聦嵣,我的小學校址、中學校址也都不存在了,我和這個時代眾多城鄉(xiāng)接合部的孩子一樣,正式成為“沒有母校的人”。
2012年,我破例第一次參加師大老同學的聚會,也最后一次失望,在場所有人的言談舉止盡是阿諛與勢利,市井之態(tài)遠超我的想象。諷刺的是,他們也指責我變了,說我變得世故、變得冷漠、變得虛偽。我告訴他們,我真實過,只是他們忘了。那天的酒剛喝到一半我就提前離開了酒店,獨自一人去逛后海。前井胡同的盡頭,我邂逅一雙黃綠相間的襪子,我盯了它很久很久,離開時又情不自禁地哭了,它如此眼熟,我竟想不起誰曾經(jīng)穿過,是男生還是女生,是我曾經(jīng)愛過的人嗎?他們穿著這雙鮮艷的襪子在風中游走,像團燃燒殆盡的火焰。
2013年平安夜,我終于夢到了那個中文系姑娘。她遠遠站在舞蹈系練功房后等我,依舊那么年輕,依舊那么漂亮,我笑著走過去,告訴她我愿意做她的朋友,她也笑起來,問我將來有什么打算。我說我要去北京,她說為什么,我說也許那里有特別的東西,我會在那里租房,在那里工作,甚至愛上那里的一個姑娘。我會忘了她,忘了師大,忘了自己來自什么地方,因為緣分是有盡頭的。
王云超,某酒企主管。@大蛋蛋的外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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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fā)布日期:2014年05月20日